新京報:拯救聰明的“笨小孩”

讀寫困難培訓中心的孩子們在接受矯正訓練。

目前國際上普遍認為,患有讀寫障礙的孩子最好在12歲前進行矯正。

讀寫困難
根據國際讀寫障礙協會 (International Dyslexia Association, 2004) 的定義,讀寫困難是一種特定的語言障礙,源于對文字解碼能力 (decoding) 的不足,通常在聲韻處理能力上反映出來。這種解碼能力和年齡、其他認知能力及學業能力并無一定關系,也不是由一般發展的障礙或感官障礙所導致。除了閱讀能力之外,讀寫障礙還會影響其他和語言有關的能力,如書寫及拼字的能力。
我家的孩子寫“天書”
以前,李敏一直搞不懂,為什么上幼兒園時能把故事復述得活靈活現的兒子,在上了小學后學習會那么費勁?
“他寫字特別慢,很用力,字大,出格,寫完像天書一樣,還總把‘知’寫成了‘口矢’。”
剛升小學時,李敏還慶幸兒子被分到了全年級最好的班,“老師是年級組長,特別好強。”但很快,李敏就發現這一切未必是幸運,“兒子成績不好,我們就被一次又一次地‘請’到辦公室。老師坐這,家長坐那,旁邊站著孩子,家長和孩子一塊挨訓。” 被叫的次數太多,李敏說,她一看見是學校的來電,就心里發慌。
但那時,和老師一樣,李敏夫婦都以為兒子小瑞的種種表現都因于一個字“懶”。“一年級時,老師總說他懶,要家長配合,我們就在家里逼著他寫,結果到一年級下半學期,他就完全不愿意寫字了”?;貞浧甬敃r簡單粗暴的處理方式,李敏很懊惱,覺得對不住孩子。
這樣的情形一直延續到二年級,李敏逐漸意識到,也許并不是簡單的“懶”,“他付出的努力比其他小朋友更多,情況卻并沒有好轉。”
李敏開始在網上尋找相關信息,一些關于“讀寫困難”的報道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突然意識到,兒子的很多表現都符合讀寫困難的特征。
類似的情況也發生在王喻身上,她說自己是個粗心的媽媽,“最初完全沒在意,幼兒園大班時老師教認字,他一個字能寫一頁,學了好長時間的拼音和漢字也對不上號。我們總以為是他上課時沒好好聽,把他臭罵一頓。”
后來,王喻帶兒子做了一次測試,發現6歲的兒子視覺水平還處于4歲階段,視覺和運動覺的加工能力遠遠落后于同齡人,屬于讀寫困難兒童。王喻也突然意識到,自己也有讀寫困難的癥兆。“小時候,我也經常看錯題,抄錯數字,只是沒小朗這么嚴重。那時學業沒壓力,問題也就沒被放大。”
而現實中,小瑞和小朗并非只是個例。早在2004年,北京教科院對北京約一萬名小學生的評估發現,有10%的小學生存在不同程度的讀寫困難現象。按比例估計,北京約有10萬、全國約有1500萬小學生存在讀寫困難問題。而在相關研究更為完善的香港,教育局統計數字表示,2007/2008年度就有8869名讀寫困難學童。
他們是聰明的“笨小孩”
其實,寫“天書”的孩子不笨。他們雖然讀寫能力落后,但智力正常甚至超常。在讀寫困難人群中,你會看見一連串熟悉的名字,愛迪生、愛因斯坦、達·芬奇、丘吉爾、李光耀……
“閱讀障礙和智商無關,和理解力、分析力也無關。以美國為例,大約有五分之一的孩子有閱讀障礙,只是每個人的嚴重程度不一樣”,北京師范大學心理學院教授劉翔平多年來一直從事學習障礙的相關研究。
讀寫困難的確對孩子的學業不利,但并不妨礙這些聰明的“笨小孩”展露其他方面的天賦。
在印度電影《地球上的星星》中,有閱讀困難的小男孩伊夏是老師眼里的淘氣包,他上課走神、不交作業、到處惹禍,在讀了兩次三年級之后,仍然不會拼寫。但有繪畫天賦的伊夏總在別人不在意的地方發現很多奇妙的事物:色彩、魚兒、小狗、風箏。他會整天對著池子里的小魚,幻想出一個與世界截然不同的美麗天堂,他在地上撿起別人當垃圾丟掉的小東西,搜集起來,拼湊成一條可愛的小船,在水上自由航行。
小曄很像伊夏的翻版。在讀寫困難培訓中心,這個愛畫畫的12歲男孩被稱為“凡·高小子”,他畫的《星月夜》很有凡·高名作《星空》的范兒。
“我喜歡雕刻,拿蘿卜雕,滿地都是皮,有時也用蘋果,高興時就雕個笑臉,不高興就雕個哭臉。”說起自己感興趣的事,12歲的小曄一臉興奮。他在學校唯一喜歡的課程就是美術課,美術老師很欣賞他,但爸爸媽媽認為沒用。
與他交談,記者驚訝地發現,他的腦袋里居然藏了那么多奇思妙想:他做塑料顯微鏡,搗鼓“收音機”,用撿來的零件搭出個“八音盒”,做“遙控車”。他會得意地問你,“知道遙控車的馬達怎么做嗎?”
雖然被學校老師和同學排斥,憨厚樸實的小曄內心細膩而敏感。“有時候,我會買一個小紙風箏,在上面寫不高興的事然后飛上天,把繩子剪斷。后一次,它居然又飛回來了,我只能系上繩再放。”而在培訓中心,每次下課其他孩子飛奔去玩時,小曄總會留下來主動幫老師收拾教具,打掃衛生;他甚至還會在周末早上上課前,買一杯豆漿帶給老師。
“只要被理解,孩子就贏了”
“我叫文文,上二年級了,我的作業今天又是最后一個交的,每天我拼命寫,手指都要抽筋了。媽媽每晚陪著我,我已經很努力了,但就是寫不好。”
和文文一樣,讀寫困難兒童希望自己的苦惱能被父母和老師所理解。
而改善讀寫困難兒童能力和環境也正是蘭紫努力的方向。從2007年開始,蘭紫主導創立了樂朗樂讀潛能學習潛能開發中心,幫助讀寫困難孩子的同時,也希望通過宣傳讓讀寫困難為公眾所了解。蘭紫認為,家長是關鍵的一環,“只要被理解了,孩子就贏了。”為了讓家長更容易接受,也有專家堅持把Dyslexia稱為“讀寫困難”而非翻譯的“讀寫障礙”。
但要達到這一目標卻并非易事。采訪中,家長大多不愿意與記者面對面交流,他們擔心一旦公開,孩子會被“貼標簽”,也會給家庭帶來困擾。而不同家庭成員對讀寫困難的接受程度往往也有很大差別。
“送孩子去培訓中心是我堅持的”,直到現在王喻還是“孤軍奮戰”。王喻說,老人覺得孩子沒問題,沒必要搭上那份精力和錢。“不但老人不理解,孩子的爸爸也反對。他性子急,動不動就拳腳相加,有一次我們夫妻倆對打了一架,打完我抱著孩子一起哭。”王喻覺得有時候特別無助,“我只能自己給兒子制定學習計劃。我每天在想,這樣的日子還能熬多久?”
康康的爺爺也有同樣的苦惱。在美國工作的康康父親不能接受兒子有讀寫困難的說法,康康爺爺曾希望把孫子送去美國接受更有針對性的教育,但因為康康爸不愿意只能作罷。無奈之下,爺爺還是在孫子上完二年級后把他轉學到了國際學校,“那里的老師對讀寫困難有一定了解,孩子學習環境也更寬松。”
康康爺爺說,一年級時他就發現康康有讀寫困難,在原小學就讀時,他也希望跟老師有所溝通,“試探過,但班主任不太接受我們的看法,后來也就放棄了。”
王喻也嘗試過類似的努力,“我跟老師說,小朗有讀寫困難。老師反問我,在哪個醫院查的?得吃什么藥?”王喻有點無奈,“我說小朗總把‘機’寫成‘幾木’,這屬于讀寫困難的表現之一,老師不以為然地說,好多孩子都這樣。”
正是老師隨口的一句話讓王喻意識到,不止兒子有這樣的問題,“讀寫困難兒童存在一定比例,只是好多家長還沒注意到。”所幸的是,老師并不排斥了解學習困難的相關信息,“還好,溝通之后,沒再給孩子太大的壓力。”
但在學校,小朗還是常會因為成績不好遭受到同學的嘲笑。“有一次我去接兒子,看見他們班班長指著兒子說,大笨蛋”,王喻覺得,長時間這樣終究會對他的心理產生較大的負面影響。
“平時,一些小測試同學之間會互相判分,判完之后其他同學就會在小朗的本子上亂寫,都是些帶侮辱性的詞,兒子沒上過學前班,識字又慢,不認得那些字也就過去了,但我們看了心里特別不好受。”王喻發現,一年級還沒上完的兒子也會抱怨說,“媽媽,我不想上學了。”
“中國家長和老師極少有知道兒童存在讀寫困難問題,這些孩子在校容易被誤解和忽視,處境艱難,有長期的挫折感。他們先是被孤立,然后會導致習得性無助,主動放棄學習,最后成為邊緣人,甚至嚴重影響心理健康。有的孩子出現問題,甚至有自殺的個案。”蘭紫很擔憂。
蘭紫說,其實理解他們很簡單,“你只要把紙蓋在腦門上,然后拿筆在上面寫字。他們寫字的感覺就是這樣。每天都這樣寫,又被要求寫工整,真的是在折磨他們。”
■ 讀寫困難學生特征
1、閱讀吃力,易讀錯字;
2、閱讀后不理解內容;
3、朗讀不流暢,跳字、跳行;
4、逃避書寫,書寫困難,字體不工整,容易寫錯字;
5、抄寫時需要看一筆寫一筆,花費時間長;
6、注意力集中時間短;
7、聽課效率低,多動;
8、缺乏運動細胞,平衡感不好;
9、握筆姿勢不良,系鞋帶和使用筷子動作笨拙;
10、人際關系處理不好,內向害羞或者性格急躁;
11、自信心低落,容易放棄;
12、聰明,但是學習成績不理想。
(12項中符合6項,持續六個月,據研究孩子有70%的可能性存在讀寫困難問題)
誰來幫“星星的孩子”?
與聰明的“笨蛋”相比,蘭紫更愿意借用電影《地球上的星星》的片名,把讀寫困難兒童稱為“星星的孩子”。
蘭紫說,國際上普遍認為,患有讀寫障礙的孩子最好在12歲前進行矯正。而在內地,“星星的孩子”誰來幫?
“我希望有愛心、有影響力又有讀書困難的知名人士能站出來,像崔永元普及抑郁癥那樣,讓大家知道,有讀寫困難并不可怕,照樣可以取得驕人的成就。”她向記者表達了心愿。
“我現在都不敢想以后怎么辦。國際學校的經濟負擔對我們太重,孩子爸爸也不同意。”雖然把孩子送去了培訓中心,但王喻不敢想以后的路在哪里。她經常會到讀寫困難家長的QQ群里找安慰,“有的媽媽說孩子經過2年培訓好了,也有家長在一兩年后覺得沒有明顯效果就放棄了”。
“學習障礙是由于大腦的某種與學習有關的功能性落后引起的,如涉及閱讀過程的形-音轉換能力缺陷,或與精細動作有關的書寫能力落后,或者與自我調控有關的注意力能力落后。這些能力固然妨礙學習的效率與效果,但不等于一個人不能學習了。而且矯正這些學習能力的落后也是一個漫長、復雜的過程。”劉翔平說。
而這個漫長而復雜的過程讓很多家長和孩子望而卻步。記者采訪中發現,目前經濟條件好的家長會選擇把孩子轉到國際學校,而普通家庭經常會選擇放棄矯正。
王喻說,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讓孩子調整心態,“不斷地鼓勵他,讓他堅強到足以面對任何傷害。”
而在歐美等發達地區,以及我國臺灣、香港地區,還有新加坡,讀寫困難的研究和應用,已經長達十余年,甚至幾十年,并形成了較完整的針對讀寫困難兒童的圖書教材、玩具、訓練糾正辦法。
目前而言,中國內地還沒有政策和措施維護讀寫困難兒童權益。孩子在學校受到不公平待遇,家長也只能束手無策。由于對讀寫困難常識的認識匱乏,也沒有任何政策參照,在校老師也很難有效幫助孩子。
據記者了解,現在北京只有少數機構在從事針對讀寫困難兒童群體的培訓。藉由從香港相關機構、組織獲得的研究材料和經驗,蘭紫在北京雷鋒小學、中華路小學、石景山實驗小學等12所小學對12歲以下學習困難的學生進行智商測定和讀寫困難評估。此后,為增進學校、公眾對讀寫困難的了解,又開始推進“蒲公英種子講師計劃”,由他們培訓的義務講師在小區和小學開展“提倡親子閱讀,預防讀寫困難”公益培訓活動。作為被朝陽區社會建設辦公室購買的社會組織服務,這個由香港陳一心家族基金會贊助的公益項目自2010年正式啟動實施至今,已有近萬名小學教師和家長受益。
但因為缺乏政策參照和社會認知度,內地民間機構在實際運作中還是會面臨種種困難。讀寫困難培訓機構到底是商業培訓機構還是公益組織,界定似乎還模糊不清。其次,對讀寫困難學生的判定和評估還沒有官方公布的統一標準,家長會對界定存疑,而缺乏相關制度保護,也讓學校在引入評估時擔心承擔誤判責任。(受采訪對象要求,文中孩子均為化名)
■ 他山之石
香港經驗分享
據介紹,香港地區讀寫困難教育非常發達,教育統籌局對讀寫困難兒童的幫助包括:在小學新生入學半年后先進行讀寫困難兒童普查測試,根據測試結果為讀寫困難的孩子制訂在校學習和考試的輔助策略,同時,每年每個孩子可以獲得教育統籌局的一筆培訓經費。
據香港教育學院博士何福全介紹,目前香港主要以三層架構模式支持有學習特殊需要的學童。第一層支援需要較輕的學童,第三層支援較嚴重的學童。如學生需要接受第二及第三層的支持,學校會按人數得到額外的資助。一些非政府機構,如協康會、耀能協會、明愛等亦會開設輔助班改善學生的讀寫困難。
《新京報》2012年4月23日D08/D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