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早報：讀懂閱讀障礙(一)
看上去聰明的孩子寫不好字，被老師家長認為是不用功而嚴厲教導，這是多數閱讀障礙兒童所面臨的問題。北京朝陽區通過購買非政府機構的閱讀障礙推廣服務，為家長和老師提供矯正培訓，通過親子閱讀、延長作業時間等方式改善這些特殊孩子的閱讀和書寫能力。
封面繪圖 李媛
對于閱讀障礙兒童，書寫是相當費時費力的事。
本版圖片 身體周刊記者 權義
閱讀障礙兒童書寫的文字
閱讀障礙
按照世界衛生組織的定義，閱讀障礙（dyslexia）是指個體在一般智力動機、生活環境和教育條件等方面與其他個體沒有差異，也沒有明顯視力、聽力、神經系統障礙，但其閱讀或書寫成績明顯低于相應年齡的應有水平，處于閱讀或書寫困難狀態。
為了區別于其他一些因素造成的閱讀障礙，它又被叫做發展性閱讀障礙(developmental dyslexia，DD)、閱讀障礙、讀寫困難等。英文dyslexia被翻譯為讀寫困難、讀寫障礙、閱讀困難、閱讀障礙等，不同的研究者和中國內地及港臺地區的翻譯都有所不同。有一些專家認為讀寫困難和閱讀障礙含義不同，讀寫困難還包括了閱讀障礙之外的其他學習障礙，因此dyslexia在中文中對應閱讀障礙一詞。但也有研究者認為，“障礙”帶有歧視性，“困難”是可逆的，障礙是不可逆的，它可以通過矯治改善，因此閱讀障礙不符合實際情況，應該翻譯為讀寫困難。在本文中提到的這幾個詞都指英文中的dyslexia。
1998年的一項研究顯示，在美國患有閱讀障礙的人的比率在5%～17%。盡管在西方閱讀障礙早在1881年就被提出，但是長期以來關于漢語的閱讀障礙研究沒有得到重視，一些研究者過去認為不存在漢語的閱讀障礙，但是1982年的一項跨語言研究表明，中、美、日的閱讀障礙比率分別是7.5%、6.3%、5.4%，三國兒童閱讀障礙的出現率沒有顯著差異。在這項研究之后，漢語的閱讀障礙才引起了心理學、認知神經學等領域研究者的關注，比如王艷碧、余林等學者2007年論述有《我國近十年來漢語閱讀障礙研究回顧與展望》。
為什么有的孩子在很多方面表現得很聰明，可是卻不能好好讀書，作業也不能按時完成？
“按照傳統的觀念，對這樣的學生要更嚴厲，認為只有這樣才能讓學生更好。”身為校長的達理過去總是把他們歸為不勤奮的孩子，可是在知道了“閱讀障礙”這一概念后，他開始以不同的眼光和態度來看待他的學生。
去年，北京一家名為樂朗樂讀的兒童閱讀障礙矯正機構和達理所負責的學校合作，為小學老師和家長提供培訓，當時在學校200多名三四年級的孩子中進行閱讀障礙的初步測評，發現有約50名孩子存在不同程度的閱讀障礙，其中三四名孩子屬于較為嚴重的閱讀障礙癥。
這一數據讓達理感到很吃驚。他發動了學校的老師來學習，組織了家長會。“我們原來都不理解這些孩子。但現在經過培訓我們的老師都能夠做到初步識別閱讀障礙兒童。和傳統的做法不同，對這樣的孩子我們應該要寬容和理解。比如給他們比其他孩子更多的完成作業的時間，對于較為嚴重的孩子，給他們少布置作業，要求家長在家里陪讀，就是家長讀一段，孩子跟著讀一段，讀不好也不能責備。我不敢說這一年孩子們有多少改變，畢竟矯正是一個相當長的過程，但至少一些孩子比過去開朗很多。”達理說。
不僅僅是身為校長的達理過去從前不知道閱讀障礙，樂朗樂讀的創辦人蘭紫說：“我們和很多學校合作時發現，絕大部分老師、家長都是第一次聽說這個詞。”
“有許多研究表明，閱讀障礙出現的比率為5%～10%，但是這個人群長期以來被忽視了，許多人甚至不知道‘閱讀障礙’是什么。”蘭紫說。
被誤解的孩子
周末的午后，彥歆和丈夫在閱讀障礙矯正機構的辦公室里等待著正在上課的兒子童童。他們一家住在燕郊，從家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到達位于北京市區的這家矯正機構單程需要2小時。在過去的幾個月里，他們每周帶著童童如此往返著。
“在幼兒園的時候，老師天天表揚我家兒子聰明，那個時候我們對他上學讀書非常期待，可是沒想到后來上了學，許多想象不到的問題就出現了。”彥歆說。
在彥歆的印象里，童童還能勉強應付一二年級的課業，到了三年級學的字詞開始復雜起來，童童就顯示出了他和其他孩子的不同。“老師讓一首唐詩抄三遍，別的孩子可能5分鐘就抄完了，可是他有時候半小時也寫不完一首，他要反復地看，寫著寫著字就出格了，有時候前一個字的右邊和后一個字的左邊連在一起，或者是上下結構分開像兩個字，認他的字很費勁。”
“他的同班同學都睡得很早，他能在（晚上）10點前完成作業就很少見了。這周有兩天寫到9點半那是非常難得，一般都是因為作業比較少，或者老師讓預習，讀啊背啊就是很輕松的事，但是寫對他來說太難了。”彥歆說。
在閱讀障礙矯正機構，童童被判定為有閱讀障礙，負責人蘭紫時常向不明白閱讀障礙的家長解釋說，“將紙放在額頭上寫字，沒有人能寫得好，讓有閱讀障礙的人寫字，他們就是這樣的感覺。”
“每一個有閱讀障礙的孩子所具有的癥狀都不完全一樣，有的孩子只是無法寫好字，但有的可能閱讀也很費勁，不管是中文還是英文，有些孩子會覺得字都在眼前跳來跳去，他們很難理解那些哪怕在我們看起來很簡單的文字。有的孩子無法控制好小肌肉，他們的視覺運動覺能力也低于同齡人，所以他們就很難完成諸如系鞋帶這樣的任務。讓童童收其他小朋友的作業本，收上來了以后他疊來疊去，一堆作業本還是歪的。”蘭紫說。
這也是讓童童的父母犯愁的問題。童童常常犯丟三落四的毛病，在學校里，老師告訴他如果不把作業本整理好，就把他的作業本扔到垃圾堆里，這樣他還得重新做一遍作業，可即便這樣，童童的“毛病”還是很難被糾正。
彥歆曾一度感到無助，直到有一天，童童的班主任告訴他們，有這樣一家機構能夠鑒定閱讀障礙的兒童并且為他們提供幫助。
現在童童每周都要接受3個小時的矯正訓練。在課上多名同齡孩子在老師的帶領下參與一些看似簡單卻是精心設計的游戲，通過這樣特殊的教育方式來幫助他們提高讀寫能力。
如果不是因為閱讀障礙，可能很難想象父母和孩子的付出?；氐郊依?，彥歆依然要花費比其他家長更多的時間和精力來陪童童學習，而進步并不會很快發生。每天動輒三四個小時的時間常常讓成年人也感到筋疲力盡。不過在了解了童童學習問題的癥結后，他們夫婦的態度也發生了很大變化。“以前我們就很關注他的分數，如果他的考試成績低于平均分，作為家長我們就覺得很丟臉，有時確實忍不住跟孩子發脾氣?？墒乾F在我們不是那么關心成績了，他能有進步就好。”
“有時候老師打來電話說考試只考了六十幾分，我們就會問試卷做完了嗎，成績反倒是次要的，對孩子來說能把試卷做完就是進步。”
彥歆記得，過去她跟孩子發火，童童就干脆放下筆不寫了，跟家長和老師哭鬧，可是現在孩子如果把試卷做完了，就會很開心地回家主動跟父母說，他也不再那么討厭做作業了。
“作為家長，我能為孩子付出的就一定要付出。”她說。
彥歆慶幸童童遇到了一位通情達理的老師，理解了為什么書寫對童童是一件難上加難的事。但是有同樣問題的孩子并不是每一個都那么幸運。
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家長說，盡管已經跟學校老師解釋過許多次，希望老師們不要用對其他孩子的要求來要求自己的孩子，可是“老師跟我說，‘在哪個地方做的檢測，開一個證明來我們就可以不管你家孩子’”。這話讓家長感到備受傷害，她甚至想到了要給孩子轉學，只為了讓孩子有一個寬松的學習環境。
“對于有閱讀障礙的孩子，一定要給予理解，如果一味地要求每個孩子都一樣，可能就會給他們造成很大的心理傷害。有些家長哭著給我們打電話，說以前不知道有閱讀障礙這回事，對孩子又是打又是罵，現在悔不當初。”蘭紫說。
被埋沒的天賦
對于班上那些寫字寫得好的同學，讀小學四年級的小杰很是羨慕，“他們的字比我好多了，不是一個級別的。”他縮在長長的椅子上說。
小杰和他的媽媽王欣過去都不知道“閱讀障礙”，作為母親，當在報紙上讀到關于閱讀障礙的報道時，王欣覺得心里的疑惑也許有了解答。她很快就帶著小杰去做了測評，像她預計的那樣，兒子確實屬于輕微閱讀障礙患兒。
媽媽王欣說：“因為他寫字不好，老師沒少找過我們，給我們打電話，老師以為是孩子不用功，家長也不上心，有時候我們一著急，也會跟兒子發脾氣。”
這是多數閱讀障礙兒童所面臨的問題，由于公眾對閱讀障礙的認知度低，大多數這樣的孩子都被認為是智力低下或是學習不認真，而得不到理解。而事實上，他們中的一些孩子卻在藝術等其他領域擁有異于他人的稟賦。
曾經在這家閱讀障礙矯正機構學習的一個孩子在網上被人贊為“凡·高小子”。蘭紫回憶說，孩子唯一的愛好就是畫畫，可是在家長和老師眼里這都不是“正經事兒”，孩子的學習成績不好，被同學冷落，而他的興趣也不被重視。
在閱讀障礙矯正機構學習時，培訓老師將他的一幅畫拍攝下來放到網上，沒想到引起了很多人關注，他被網友們叫做“凡·高小子”，他的畫《星月夜》讓人想起凡·高的名作《星月夜》，這個畫后來還被“凡·高小子”的粉絲買下，作為對孩子的鼓勵。
實際上，許多世界名人也是嚴重的閱讀障礙患者，比如前英國首相丘吉爾、藝術大師畢加索和現代物理學之父愛因斯坦，閱讀障礙并沒有妨礙他們在其他領域發揮特殊的才能。
在一部講述閱讀障礙孩子故事的印度影片《地球上的星星》中，八歲男孩Ishaan的世界和別人都不一樣，他看到不同的色彩，他擅長以畫畫來展現他的世界，可是這些都不為成人的世界所承認，他們只重視分數，讓孩子循規蹈矩，這樣的世界排擠像Ishaan這樣不同尋常的孩子，就在孩子最為失落時他遇到了理解并支持他的美術老師，他的老師讓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的長處，并且幫助他走出了困境。
但是在我們身邊，不是每一個如Ishaan一樣的孩子都那么幸運，能遇到理解和欣賞他們才能的老師。
“每個孩子的天賦都不同，我們這里還有架子鼓打得非常好的孩子，特別喜愛研究昆蟲的孩子，還有個孩子是航模高手，但是在很多時候，他們被要求都向同一個方向發展。他們常在班上被老師批評，或者因為成績太差被其他同學排擠。”蘭紫說。
她指出，一般輕度和中度的閱讀障礙兒童如果在早期得到矯正治療，那么有可能在他原來的基礎上提高60%左右，治療能夠幫助他們更好地閱讀和書寫，“重度患者我會建議家長應該要根據孩子的特長重新設計他的未來，這樣的孩子極有可能無法完成小學、初中課程。這個時候就更需要家長能幫助孩子充分發揮他們的優勢智能。”
小杰的立體手工作品在家里擺放得像小型的展覽一樣。他喜歡通過手工做出各種動物或建筑模型，他最新的作品是用手工疊出了一只蜥蜴，看上去栩栩如生。另外，小杰還對北京的地鐵有興趣，在小學一年級時，他就自己一個人背著書包坐遍了北京所有的地鐵線。“我就是想看看每條線之間是怎么連接的。”在自己反復乘坐了每一條地鐵后，他能很快地在墻上畫出北京地鐵圖。
“作為家長，我們希望孩子能有自己的發展空間，每一個孩子都有自己的長處，我的孩子也是。”
在找到了小杰書寫問題的癥結后，王欣把相關的報道匯總起來，拿給孩子的班主任看。“老師應該了解這些東西，不要苛求孩子，當然，老師雖然表示理解，但是現行的教育體系下，孩子的書寫能力是很重要的一環，這一點老師也左右不了，所以我還是希望他能把字盡量寫好。”王欣說。
（為保護未成年人隱私，文中兒童及其家長為化名）
